刘勰“雕龙”之后，南朝至唐，“风骨”一直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概念。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汉魏之际，“三曹”、“七子”的汉魏风骨经过唐朝边塞诗歌的张扬，到了宋代苏轼之后，虽然“歌赤壁之词，使人抵掌激昂，而有击楫中流之心”，但毕竟已经书斋化了。这种书斋化的风骨到了元代，又染上倪瓒的洁癖后，曾经的“雄健深沉、慷慨悲凉”便只剩下“深沉”与“悲凉”。悲凉沉得深了，必然是孤寂、清冷，而这恰恰是“新安画派”掌门人渐江手中的“六脉神剑”——将含于指尖的内力隔空击发，删繁就简。

渐江作为“新安画派”的掌门人以及艺术风格的奠基者身份，不存在争议。争议的是，程邃、梅清、萧云从等人是否也是“新安画派”中人。

渐江作品

我们知道，程邃虽然是歙县人，却很早离开，多活动在扬州。而梅清是宣城人，萧云从是芜湖人。他们二人又分别被称之为宣城派和姑熟派的掌门。这就牵扯到绘画史上的“新安画派”以及“新安四家”。

“新安画派”是明末清初活跃于安徽南部徽州的绘画流派。古徽州辖境大致在今歙县、休宁、祁门、绩溪、黔县及江西婺源等地。而徽州六县是古新安郡辖地，新安江又是这一代的主要河流，故名新安。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黄山在唐以前被称作黔山，因传说皇帝在此炼丹，故改称黄山。新安画家主要生活在两山一水即黄山、白岳和新安江之间，故称“新安画派”。这样的说法，不是不对，而是太过狭义。

如果我们在谈论“新安画派”时，不把程邃、梅清、萧云从等人放在里面，不仅于“新安画派”本身的讨论是个损失，于宣城，姑熟两派的传播也是损失。因此，谈论“新安画派”不能仅仅限于所谓的新安四家即渐江、查士标、孙逸、汪之瑞。

“新安画派”由于朝代更替（明、清之际）以及徽商经济的发达以及特殊的两山一水的地理风貌，形成了极其特殊的新安画风——枯淡、幽寂、清冷、洁净。

众所周知，明末清初的社会动荡，很容易让新安画家如汉、魏文人那样体味人生世事。这也是新安画家的艺术创作大多具有“风骨”意味的缘由所在。如果说汉魏时期的建安风骨奠定了中国文学批评的半壁江山的话，那么，新安画家的风骨则在这半壁江山中走向了清洁的维度。他们的一些作品，在笔墨上也追求厚度，比如梅清的作品，但相比之下，有关清洁的审美向往却是主体的审美理想。“道不行，则乘桴浮于海”是其基本的人生伦理。这一伦理在渐江的一首诗里被表现的淋漓尽致。这首诗是：“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崖独仗黎，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

也是从这首诗里的“富春居士”，我还要回溯到“新安画派”的两位祖师爷，那就是画了《富春山居图》的黄公望和以洁癖著称的倪瓒。

无论是黄公望，还是倪瓒，也不论他们的书法，还是绘画，于中国绘画研究者来说，都是耳熟能详的。因此，我也不准备在他们的艺术风格上多费笔墨。因为，我所关注的只是倪瓒的洁癖对于新安艺术风骨的影响。

倪瓒作品

医学上，关于洁癖是如此定义的：“洁癖是强迫症的一种，即把正常卫生范围内的事物认为是肮脏的，感到焦虑，强迫性地清洗、检查及排斥‘不洁’之物，分肉体洁癖，行为洁癖和精神洁癖。”倪瓒是个肉体、行为、精神都有洁癖的患者。这一点，在有关的绘画史都有讨论。如果从病理分析入手去研究倪瓒的美学思想，也不是不可以，但非本文重点。本文关注的是倪瓒的审美洁癖使得汉魏时期的建安风骨，由粗犷转为了雅致。曾经的“雄健深沉，慷慨悲凉”窄化为深深的悲凉，并由此衍化出了“新安画派”枯寂、悲凉、冷逸、洁净的艺术精神。

明代后七子领袖王世贞在《瓢不瓢录》中说：“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瓒。”渐江的一首偈诗也说：“疏树寒山淡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迂翁”指倪瓒。由此看来，倪瓒的影响之大是不言自明的，只是这种影响更多地体现在“新安画派”的审美精神乃至审美追求中。

在“清洁的精神”中，“新安画派”百代独标，却又没有成为正统画风的原因很多。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被他们用倪瓒式的纯净水反复冲洗的艺术风骨几乎是无菌生长。它干净到了极致，风格到了极致。这种极致的艺术往往也只能是孤独的。故其影响力也就只能偏居一隅，难成正统。因此，我在从渐江看中国写意精神的文章中，用的题目就是“正统风尚中的诗性之光”。当然，在文中我也谈了渐江艺术的独特及其局限。我是这样说的：由于虚静的持守，渐江成了中国绘画史上最具风骨意味的画家之一。这样说，不是因为渐江的笔法多为勾折，其图式又多为高奇，而是说作品的内在气息。这种内在气息用刘勰谈论风骨的话说，就是“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若丰藻能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在中国绘画史上，作品具备风骨意味的艺术家，渐江之前有倪瓒，渐江之后有朱耷。论及对后人的影响，倪、朱二人都比渐江大。这样说，不是指渐江的艺术成就不高，而是说他已经在虚静的审美维度上走入极致，在这一点上，几乎无人可以超越渐江深入骨髓的清冷。然而物极必反,已入极致的清冷之境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渐江。某种程度上说，清冷之境既成就了渐江，也影响了渐江在艺术的丰富性上做更多的探索。而这种艺术上的标高及其局限，既是渐江本人的，也是整个“新安画派”的。

浙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