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市青年书法家严都岿的理论文章《军旅生涯对陆游书法之影响》在《中国书法》2013年第8期发表。《中国书法》杂志由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是当代中国书法界最高级别权威性刊物，代表中国书法研究最高学术成果。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刊，中文核心期刊，北大核心期刊，多年被评为南大CSSCI来源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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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生涯对陆游书法之影响

严都岿

（陕西理工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摘  要]乾道八年，48岁的陆游从戎南郑，开始了历时八个月的军旅生涯，军旅生涯对陆游一生产生了全面而深刻的影响,亦使其书法在创作理念、书法思想、艺术风格以及书法技法层面上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关键词] 军旅生涯  书法  影响

乾道八年，48岁的陆游从戎南郑开始了军旅生涯，历时虽仅八个月，但对陆游一生产生了全面而深刻的影响。本文试从陆游传世作品入手，分析军旅生涯对陆游书法全面的影响。

一、陆游其人及传世作品

《宋史·列传》记载:“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宋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年十二能诗文，荫补登仕郎。陆游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陆游亦擅书法，清代赵翼《瓯北诗话》中说:“放翁不以书名，而草书实横绝一时……是放翁于草书，功力几于出神入化。惜今不传，且无有能知其善书者:概为诗名所掩也。”[1]是南宋著名爱国诗人、书法家。

经调查、整理，目前陆游存世的书迹(包括题记、碑刻、拓片)大约有26件,现按书写时间先后列述如下：

以上这些书迹是陆游40岁至85岁之间各时期的作品，有楷书、行书、行草书、草书、狂草等书体，比较全面地反映了陆游书法发展历程及其概貌。

二、从传世作品看陆游书法风貌特征

陆游是南宋豪放派诗人，更是书法上的豪放派，他向我们展示了南宋继承北宋尚意书风的传统。鲜明的个性和深厚的书法艺术功底，决定其成为了南宋书法的一面旗帜。所谓的“书名为诗名所掩”，亦只是相对而言。就真实情况来说，他的书法艺术水平并不比其诗文低。诗书并进，相得益彰，“诗书合璧”，达到风格独具而自成一家。

自陆游存世的书法作品来看，可以分析出其书学的大致渊源。

首先，书法取法上的宗颜特征。今天我们能见到的最早的作品当属其在乾道元年二月(1165年)书写的《焦山题名》,（见图1）现存江苏镇江焦山浮玉岩,此书明显是出自颜体楷书,体势笔画几乎如出一辙,虽然达不到颜真卿的高度,但四十岁的陆游可以说已经深得颜体楷书的精髓。我们从其后不久书写的《钟山题名》及后来的行书《清秋帖》,都可以看出其有明显的颜体书势。陆游自己也曾说过:“学诗当学陶,学书当学颜。”(《自勉》)我们可以想见陆游也许就是从这一门径才步入书法殿堂的。然而陆游推重颜书并不仅仅是因为书法本身,还有其人格精神等方面因素。

其次，书法取法上的宗晋特征。陆游学习晋代书法应该是在学习唐人书法之后进行的，我们可以从现存陆游的诗作中了解他如何学习晋代书法的。如“寄怀楚水吴山外，得意唐诗晋帖间”，“古纸硬黄临晋帖，矮牋匀碧录唐诗”，“一卷楚骚细读，数行晋帖闲临”，“茧纸藏昭陵，千载不复见。此本得其骨，殊胜兰亭面”等等都可以看出，陆游一生都在临习晋帖，虽然多是在其读书、作诗之余，但也是难能可贵的了。尤其是晚年的时候，他涉猎晋帖更多。在他早年学习唐人书法后，上溯魏晋，这正是遵循“取法乎上”的原则。

第三，书法创作上的“尚意”特征。自苏、黄、米横空出世，追求“无法之法”、“不工之工”，主张“书初无意于佳乃佳”、“放笔一戏空”、“信手自然”。他们无不受到禅宗的影响，其书学思想与禅宗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平常心是道”等观点暗合，遂使宋代书法走出了唐人尚法的束缚，更注重意趣的抒发和个人情感的宣泄。苏、黄、米三人以行草见长，这种书体也为尚意思想的发展提供了必要条件。

陆游学书，早年取法颜真卿，重视法度，中晚年趋向尚意。行书学阁帖、杨凝式、苏轼、米芾，草书学杨凝式、张旭、怀素、黄庭坚。楷书，能掌握规范的用笔技巧；行书，实用性较强，能很好地表达作者的情感；草书更多地是被用来宣泄书家积蓄已久的情绪。陆游遵从着孙过庭《书谱》中提到的：“初学分布，务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2]的理论主张。其书虽有书卷气，但他有着诗人浪漫情怀。创作时，充分发挥诗人的想象，任情恣性，潇洒流落。试看他的诗作，其中对“狂草”的执着追求正是达到“尚意”抒情的极致，体现了他对北宋书家书法及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三、军旅生涯对陆游书法的影响

（一）陆游的军旅生活

陆游1172年三月初自夔州出发，经万县、梁山、岳池、南充、广元，于三月中旬踏上了汉中的土地。先到宣抚司大堂静镇堂，渴见了王炎，陈进取之策，宾主意气相投。嗣后，诗人遍游了汉中周围的古迹和山川形胜之地，考察了汉中的地形、民情，写下了《山南行》等诗。诗中溢满了他的无限欣喜之情。他看到这里雄关耸峙，地形险固，平畴沃野，物产饶富，而尤为可贵的是民俗豪壮士气高昂，具有地利人和这克敌制胜的根本条件。这一次长途跋涉，诗人饱览了祖国的壮丽山河，考察了各地的民情习俗，一路上都有诗篇纪行。

陆游从军南郑，经历了一段让他毕生难忘的军旅生涯，以致于在其离开汉中后的几十年生涯中，对这段峥嵘岁月仍然念念不忘。其中，有军中酣饮，听歌赏舞的旖旎。如在《剑南诗稿》《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载：“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军中酣宴日以继夜，白天打球、阅马，夜间观灯、赏舞，何等激情，何等旖旎？

也有艰难困苦、风餐露宿的艰涩。如在《剑南诗稿》中，多次提到“平川月如霜,万马皆露宿。”、“寝饭鞍马间”、“飞霜掠面寒压指”，风餐露宿，寝饭鞍马，又是何等艰苦？

更有驰猎南山，铁骑袭敌的壮烈。军中驰猎，是陆游汉中生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夜出驰猎常半酣”、“小猎南山雪未消,绣旗斜卷玉骢骄。”、“枕戈南山下，驰猎久不厌”，更是多次得意地提到“猎虎”、“射虎”。在汉中这段时期，宋金对峙,西北前线没有爆发过大的战争,但是小的冲突还是时有发生。在这年的深秋,陆游曾顶风披雪在渭水上袭击过敌人。最为艰苦的还是大散关一战:“…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山荞畲粟杂砂碜,黑黍黄穈如土色。飞霜掠面寒压指,一寸赤心唯报国……”艰苦的斗争生活,更磨砺了诗人为民族勇敢献身的意志。又是何等豪情，何等壮烈！

这年的九、十月间，陆游曾奉命出使四川，前往三泉(宁弧)、利州(广元)、霞萌、闻中等地公干，正值初冬时节，霜风摇落了满山的黄叶，四野凋零，萧索之景勾起了他的满怀愁思，“妻攀八月离夔州,寄书未到今何处”。自己来到汉中已逾半载,然毫无建树。诗人满腹惆怅，夜宿青山铺，写了《太息》一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即今冒九死，家国两无益。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溢。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这些诗句表明了诗人惆怅苦闷的心境。到间中,诗人游览了锦屏山杜甫祠堂,写了《游锦屏山渴少陵祠堂》一诗,诗中表达了他对杜甫忧国忧民思想的无限敬仰。南巡返回行至嘉川铺(广元东)时,接到上级调令，调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参议官。陆游一行昼夜兼程，赶回汉中，宣抚司人员已星逝云散。十一月初，诗人怀着无限怅恨失望的心情，离开了汉中，携同家眷赴任成都。陆游八个月的军旅生涯结束。

（二）军旅生涯对其书风的影响

朱东润先生曾说，要全面认识陆游的人生，就得抓住他一生当中的三个关键，即隆兴年间任镇江通判、乾道年间于南郑任王炎参议官和开禧年间对韩侂胄北伐所持的政治态度。[3]实际上，这也是全面认识陆游书法思想的三个重要时期。特别是在从戎南郑的时候，陆游的诗歌风格和书法风格都发生了根本的蜕变。主要表现在创作理念、书法思想、艺术风格等方面。

1．创作理念上强调“艺外功夫”

八十四岁的陆游闲居山阴写《示子通》勉励小儿子：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通过回顾创作道路和总结经验，提出了“工夫在诗外”的创作理念和诗学命题。

艺术必须以真情实感来打动人，这要求艺术家对现实要有深刻的认识，能够把自己的生活经历、生活感悟和社会环境联系起来，“感激悲伤，忧时阂己，托情寓物”，才能有感而发，言之有物，才能让作品有持久的生命力。陆游之所以总结出“艺外功夫”，就是认为艺术家要创造出好的艺术作品，不仅仅是具体的艺术技巧，对书法而言，不仅仅是书写技巧，用墨变化，结构布局等，更重要的是书家自身品德修养，要有高尚的情操。

中国书法文化历来非常重视书品即人品的道德评价，正如刘熙载言：“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总之，如其人而已”。历代优秀的书家都非常重道德修养，崇尚 “人成”则“艺成”。强调 “心正则笔正”, 坚持“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 ，认为“书学不过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关头”。正如苏东坡所言：“古之论书者兼论其生平，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无不反映出在追求艺术完善之前,必须先追求自我人格的完善的强烈人格主义倾向。

入蜀八年，特别是在汉中从戎的八个月，是陆游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酣宴军中”、“打球筑场”、“阅马列厩”、“花灯纵博”、“驰猎南山”、“铁骑袭敌”等一系列充满生动气息的现实生活，极大地丰富了陆游的生活经历，开拓了胸怀，人生境界“渐若窥宏大”，使陆游在创作理念上不再追求“工藻绘”，而是要追求道德修养，生活底蕴。以修身养德、提升修养作为创作的基础，陆游一生忧国忧民，为抗金奔走呼号，成就了千古不朽的爱国诗人书家形象。

2．艺术风格上以行草为主

陆游一生追求的是“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的军旅生活，汉中军旅生涯使理想得以实现，心情可想而知。而一到南郑，陆游的生活为之一变，眼界大为开阔，一种“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人生理想，马上化作诗篇。如《南郑马上作》：

南郑春残信马行，通都气象尚峥嵘。迷空游絮凭凌去，曳线飞跋扈鸣。落日断云唐阙废，淡烟芳草汉坛平。犹嫌未豁胸中气，目断南山天际横。

南郑八个月的军旅生活，是其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然风云突变，正当陆游处于人生的高潮时，朝廷召王炎还朝，幕府解散。人生的痛苦，莫过于理想的幻灭。一方面客观现实使得他不得不向往道家的无为生活，另一方面主观上矢志不渝的爱国主义思想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心潮澎湃。因此，诗歌和书法成了他人生中的支柱，在诗歌创作上是陶渊明式的田园情调和忧国愤懑两种主题的交错，在书法艺术表现上，特别是纯楷书作品几乎绝迹，所能见到的或文献提及的书作，都是行草或者狂草。以放纵飘逸的仙骨之气替代早年严谨拘法的书风。以酣畅淋漓、翰逸神飞的行草书来宣泄、表达理想幻灭、救国无门的痛苦。其《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和《醉后草书戏作》中提到的作品就是这一时期创作的真实反映。在《剑南诗稿》中，陆游论及其狂草创作的诗作就多达几十首。

3.书法思想上书贵瘦硬

陆游的书法思想可以说是融合在他的诗文之中的,从他的诗文中,存在大量有关书法的观点。如他认为书贵瘦硬。杜甫就曾说过:“书贵瘦硬方通神”[4],这一直以来就被看作是书法的终极追求,可以说是中国书法长期以来形成的以“二王”为代表的既定审美准则。在陆游的许多诗作中都有此类诗句,如:“墨翻初若鬼神怒,字瘦忽作蛟璃僵” (《醉后草书歌诗戏作》)“瘦蛟出海擎虚空” (《学书》)、“郁屈瘦蛟蟠入纸”（《草书歌》）、“卷翻狂墨瘦蛟飞” (《醉中草书因戏作此诗》)等等。陆游在诗歌中多次用“瘦蛟”来比喻其所书之字,说明其追求的草书是如瘦蛟一般,遒劲、飘逸、流畅,这是其对草书的看法。认为只有这样才是草书的最高境界,可见陆游推祟的是瘦硬的书风,并身体力行，在创作中极力追求这种感觉。其《北齐校书图跋》以及《怀成都十韵诗卷》，瘦中见奇，笔法谨严，飘逸潇洒，秀润挺拔，似信手拈来，亦入规矩之中，气息清新淡雅，但同时也有一股力量蕴藏其中。 

对比陆游存世作品来看，早期的代表作如《焦山题名》、《钟山题名》以及《诗境》等，都是颜体感觉浓郁，用笔雍容大方，用墨浓墨重彩。自汉中军旅生涯（1172年）后，再无颜体雍容肥厚的书法作品存世，都是以瘦硬风格的行草书面貌出现。

4.书法技法的变化

正是军旅生涯对陆游产生的深厚影响，使其在创作理念、书法思想以及艺术风格上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具体的书法技法上也发生了颠覆性变化。